如何避免宗教信仰迷狂？

宗教信仰问题，不仅仅是宗教信仰问题，而是一个政治中的根本问题。现代人之所以看不清政治，根本原因乃在于宗教信仰迷狂。即使是无神论者，也有着同类的迷狂或偏执。

但，假如我们读一读洛克——这位美国《独立宣言》中处处镌刻着其哲学思想的人，——知道了“人心如白板”，那么，我们就会树立起正确的宗教信仰观念，而不会陷入迷狂之中。

上面是1870年，法国学院派大师勒菲弗尔创作的油画《真理》，一手是“光明”，一手是绳索。毫无疑问，这是一幅名作。它可以视作是画家本人对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的反思。

启蒙（enlightenment）的词根是“光明”。但这种光明，是从哪里来的？当一个人带给你光明的时候，很可能同时给你带来绳索。或者说，一个人自认为是“光明”的东西，很可能同时也是捆绑他自己的绳索。

这就是为什么政治哲人沃格林，之所以批判启蒙理性的原因。事实上，启蒙理性所制造的各种意识形态，为现代社会带来了深重灾难。

但每个人又都是被照亮的。启蒙运动的先驱、自由主义的奠基者之一，英国哲学家洛克就将理性、上帝的启示，称为“自然之光”。只是后来的人，逐渐或者主动忘记了洛克对人类知识限度的界定，以为仅凭理性就可以认知整个世界。

启蒙运动的成果之一，是世俗知识阶层的崛起，他们推翻了传教士，而将自己变成了真理的代言人。启蒙运动杀死了上帝，但人能否把持住自己，则成了现代社会最大的问题。

现代社会的特征，是祛魅。一般指宗教信仰的失落。但如果要更准确地概括现代社会的话，不如说是真理（知识）的迷狂。即，个人或者组织，莫名其妙地拥有了真理感。

尤其在今天这样的一个知识来源碎片化的时代，几乎每个人都拿着自己从别人那里捡来的知识碎片，当成自己的、且自己拥有所有权的真理。

这种真理感，实属一种权力占有欲。它既可以表现为无知带来的疯狂，也可以表现为盲信，如，毫无反思或内省的意识形态、宗教信仰的迷狂。福柯的“话语即权力”，也揭示出了人类随时都可能踏进自己的知识陷阱之内。

也就是说，在现代社会，即使是虚无主义者、无神论者，并没有彻底放弃“信仰”。只是人们不自觉地放逐了自己，将自己变成了权力（-话语）的猎物或祭品。

这也是一种非常典型的现代社会的人格分裂症。由于将别人的东西当作自己的，所以，自己丧失了“人格同一性”。“人格同一性”即身心同一性，也就是洛克所说的自我同一性。

约翰·洛克（1632-1704），是经验主义哲学奠基人。在哲学史上，如果只读一位哲学家，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洛克。因为他的哲学思想形成于自己的亲身经历，并且能够克服形而上学与怀疑主义。

而他的“白板说”则实现了理性与经验、道德与逻辑的统一。他不仅为知识划出了边界，也为权力划出了界限。洛克也是现代宪政、权力制衡理论的发明者之一。如果没有洛克，那么，卢梭、休谟、康德的哲学很可能就不会出现。

“白板说”是洛克的哲学中，最核心的理论。洛克之所以发明“白板说”，就是因为他生活的圈子中，人们总是为宗教与道德问题争论不休。这迫使他思考人类的知识来源问题。

在出版于1689年的《人类理解论》一书中，洛克写道，自己的目的，是“探寻人类知识的起源、确定性和范围,以及信仰、意见和认同的根据和程度。”

洛克经历了英国内战、克伦威尔独裁、光荣革命，这些重大事件都与宗教争端直接相关。不过，即使在今天，人类不仅仍然没有解决此类争端，而且，冲突越来越激烈了。作为敌我区分的政治，其实就是诸神之争。

洛克的“白板说”就是想说明，“我们不可能在拥有观念的范围之外拥有知识”。为此，洛克反对天赋观念论。他认为，上帝作为观念，也不是先天的，而是人心在自己的白板上刻画出来的。

洛克说：“一切观念都是由感觉(sensation)或反省(reflection) 来的——我们可以假定人心如白纸似的，没有一切标记，没有一切观念，那么它如何会又有了那些观念呢？......我可以一句话答复说，它们都是从‘经验’来的，我们的一切知识都是建立在经验上的，而且最后是导源于经验的。”

按照洛克的说法，知识就是观念。观念有两种：一个是外在的感觉(sensation)，一个是内在的反省(reflection)，后者其实就是内省（retrospection）。而观念都是源自经验的产物。

通过“白板说”，洛克完成了以下一系列开创性的、且影响深远的理论建构：

——经验主义哲学。洛克是两位著名科学家牛顿和波义耳的好友。他的“白板说”就是做科学知识“清道夫”的工作。经验主义划出了知识的界限，也就是人心天生是白纸一张。关于这一点，需要讨论的问题很多，例如后来的康德的“先验论”中的“先验”，其实也是后天的经验累积。莱布尼茨为了反对洛克，说人心并非一张白纸，而是“有纹理的大理石”。如果用我们今天熟悉了的演化论来看，莱布尼茨的这个说法也是不成立的。

——政治共和主义，或共和自由主义。如果将霍布斯看作是自由主义的奠基人，那么洛克只能算是半个自由主义者。霍布斯是从单个的原子化的个人主义出发来思考问题的，而洛克更多的是从人与人的关系出发来思考问题。在洛克看来，自由的首要条件是服从自然法，是否服从自然法是区分自由与放纵的标准。为此，洛克指出，“自由状态“不是放任的状态。“在这状态中，虽然人具有处理他的人身或财产的无限自由，但是他并没有毁灭自身或他所占有的任何生物的自由。”

——知识社会学。洛克的“白板说”表明了，从天赋观念这样的想法中解放出来，如何使每个人都获得他自己思维的自由。很显然，这也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教育理论。

——理性自然法。洛克认为自然状态是一个受理性的自然法指导的状态：“自然状态有一种为人人所应遵守的自然法对它起着支配作用；而理性，也就是自然法，教导着有意遵从理性的全人类：人们既然都是平等和独立的，任何人就不得侵害他人的生命、健康、自由或财产。”

——现代自由平等思想。洛克的自然状态有两个最基本特征：这是“完美的自由状态”(aState of Perfect Freedom)，同时也是平等状态(a State of Equality)。对于洛克来说，平等应当优先地自由，平等是自由的条件。如果人与人不是平等的，那么，自由就可能变成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支配，这显然不是完美的自由状态，而是一种放纵的状态。

——现代私有财产理论。洛克认为，财产共有是理性自然法的要求，上帝把土地等物品赐予全人类“共有”，其中也包括了印第安人。但同时，通过劳动，将共有财产个别化或者私有化更是理性自然法的要求。而且，洛克还认为，“同一自然法，以这种方式给我们财产权，同时也对这种财产加以限制。”而这种限制就是：以供我们享用为度。洛克之所以对私有财产权做出如此多的限制，其目的是为了防止有产者对无产者构成政治的不平等统治，从而保障个人的自由和平等。

——社会契约论。洛克反对君权神授和绝对专制，他从理性自然法出发，提出了自己的社会契约论。人们一致同意组成政府，制定并执行法律，是为了保障每个人的自然权利。当政府不能实现这一点时，人民有权推翻之。所以，洛克的白板说，是一种具有革命性的理论。

——宗教宽容思想。还有初步的“公民宗教”思想。

......

尽管洛克并非怀疑主义者，但洛克的观念论，的确具有一定的悲观色彩。因为他认为人类的知识只能来自感觉经验。我们只能知道名义本质而非真实本质。一个事物的真实本质，就是该事物的潜在结构。（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康德的“物自体”。）

洛克认为，“自然哲学是不可能成为科学的”。按照他的理解，物理学是“实验的知识”，而并非一门科学。而道德则是科学。因为道德可以演绎。

所以洛克认为，道德知识能够证明，因此，道德知识能确定地被人认知。他说：“我们合适的任务是道德探究和道德知识，它们是最适合于我们的能力的，并且也是我们最大的兴趣之所在。······因此，我想我的结论是：一般而论，道德是人类恰当的科学和事务。”

现在回头再看看洛克的上帝观念。在洛克看来，政府的存在，是为了保证外在的福利；而上帝的存在，则是为了人们内心的幸福。但我们从他的白板说中，仍然可以看到一种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。我们可以追问，这张白纸究竟是怎么来的。很显然，一切都是被造物。《独立宣言》说“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"，而不是“All menare born equal"。

勒菲弗尔的《真理》启发了美国的自由女神像。后者一手是火炬，一手是《独立宣言》，而手铐、脚镣和锁链则被踩碎在脚下。

洛克一生低调，沉默寡言，且终身未婚，直到1704年去世，被葬于其出生地艾赛克斯郡一个小镇的教堂墓区。其墓上有一块感谢他的石碑，上面写着“他的哲学指引着美利坚合众国的奠基者”。

洛克的“白板说”其实还能够给我更多的人生启示。我们关于未来的很多梦想，很多都是滑稽的，尤其是升官发财之类的念头。因为人心这块白板也是需要经常清洁、让其保持干净的，否则，就会不断积累污渍。

洛克是一个虔诚的清教徒。尽管强调宗教宽容，但他反对无神论。不过，白板说中隐含着一种道德的诚实。如果放在今天，他很可能也会认同，只要是出于理智的诚实，那么，无神论也不那么可怕。“白板说”对于政治的启示，也包含着阿甘本的“来临中的共同体”。

今天，我们更需要重温洛克的哲学思想。人类社会的分裂，人类心灵的失落，虚无主义的流行，宗教信仰的迷狂，意识形态的宰制，同时也是一种知识越界冲动。通过领会洛克的“白板说”，我们是能够得到净化和提升的。